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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年轻人鼓掌|在权力结构中,那果达建造了一所圣玛利高中

NYLON编辑部 NYLON尼龙
2024-09-03




2023年九月,某中学一位学生因抑郁症向学校请假,不被准许且反遭奚落,从五楼一跃而下,不治身亡。同月,某小学发生恶性霸凌事件,一名学生被同寝室两名同学长期凌辱,其行为甚至涉及性侵。当舆论的箭头指向施暴的个体,青年艺术家那果达则将目光投向了事件背后沉默不语的学校权力结构。


以创作介入社会事件,这对她来说是一种新的尝试。那果达往期的插画作品大多从女性的视角出发,在身体的舒展与空间的铺陈中寻求张力。同时,她善于从古文明中汲取灵感,无论是《诗经》还是希腊神话,都赋予画面一种诗意的氛围。


然而这种诗意,在2023年的新作品《St. Mary High School 》(圣玛利高中)里,被一种对现实锋利的关照代替。我们看到,柔美的女性身体被面具般的僵硬面孔取代,而悠远的山水空间被剥夺了色彩,并扁平化为冷硬的二维框架,以容纳那些失去了人性的形象。那果达在画面中拟构了常常出现在中小学校门口的照片墙,墙上展示着学校督导系统的职务架构。她试图通过对这种具象权力结构演绎,为近年来层出不穷的校园恶性事件寻求一个答案。





2022年冬日的某个下午,那果达经过上海一所中学门口,忽然被一种莫名的恐慌攫住了。那是一种非理性的,说不清来由的焦虑。这只是一所再普通不过的中学,她曾无数次从门口路过,却从未细看过那道贴了瓷砖的墙,连着铁质的栏杆,某位名人题字的校名龙飞凤舞地横在正中,以及校门一侧静静树立的照片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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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果达拍下的的照片墙



那果达在门口站了许久,渐渐意识到,方才那一闪而过的恐惧,正来源于那堵照片墙。


几乎在上海的每一所中小学门口,你都会见到类似的信息展览板。深蓝的底色上,学校管理人员的照片以符合管理层职能构成的架构排列着。那果达从未对此多加注意,却在那天下午,丢下原本的行程,看遍了附近的中小学校门口的照片墙。在那些照片的排列背后,似乎隐藏着某种主体性,仿佛匿名艺术家将他的拼贴作品遍布全城,试图用图像一次次枯燥的排列与重复,在观者心中种下什么东西。而这些图像只有一个主题:面孔。



*《St. Mary High School 》



在造访了几个区的学校之后,那果达逐渐从这些看似无序的“作品”中找到了规律。那是一张张无比端正的正面肖像,在下方标注着主人的姓名与职务——督导,校长,年级主任,班主任......端详着它们,她终于明白了恐惧的来源:尽管这些面孔无比清晰,有名有姓,她却无法记住其中的任何一个。没有感情的微笑将他们的五官化成一张张面具,眼睛、嘴唇与名字都只是符号,而职称是功能标签,在众多面孔构成的结构中锚定位置。一些面孔会在某个区域的校门口重复出现,他们被标记为“督导“,被次要的面孔拱卫在结构的顶端,却又在下一个区域消失,被另外的面孔取代。照片墙仿佛相互连接,而在看板之下有一场看不见的战争。


“那位艺术家其实并不匿名,它的名字,或许叫权力。”那一闪而过的恐惧感并非毫无来由,它隐隐折射着对重叠在校门之后的双重权力结构的忧虑。那果达想起了学生时那段被管制的时期,在那个被称为“校园”的区域内,时间被各个学科分割占据,作息被铃声控制,行为被校规捆绑。权力的管控如此深入直至身体与它所有的情感:宽大的校服将年轻的身体彻底遮蔽,个体对容貌任何多余的修饰都被禁止,头发的颜色与长度成了最严重的议题,与考试成绩一道成为定义“好”学生品行的标杆;最令她难以忍受的,是学校这个场域对少年时情感萌芽的绝对压制,当朦胧的青春被架上道德审判的枷锁,“早恋”便成了最糟糕的罪行。在这样的身体中,你看到的不是青春,而是权力的意志。



*《St. Mary High School 》



因而在那果达眼里,校门口的照片墙映射着一个等级森严的权力世界。各个层级的管制关系层层嵌套,编织成复杂的网络。学生时代,那令人深深恐惧的,漂浮在教室后门的班主任幽灵般的面孔,在整个教育系统的权力谱系中,不过处在结构的最底层。但即便只是掌管着权力结构的最低层级,这张面孔依然能在它所管理的学生集体中分割出密集的子结构:从班长到各司其职的“委员”们,再到收发作业的小组长,张扬在学生们肩头的“三道杠”与“一道杠”仿佛权力最底层一道道细密的褶皱,日渐滋生出学生间的矛盾甚至霸凌。


学校内部双重权力结构,使得个体的求救声往往淹没在沉默的规训里。而权力对情感的绝对压抑,让刚刚进入青春期的身体萌生的欲望从来得不到正确的疏解,进而滋生出可怕的恶念,在无辜的身体上烙下无法弥合的伤疤。这样的结构压抑的不只是个体的声音,还有群体的目光。外界常常难以了解事件的真相,身处结构之内的人们,也总是选择沉默,建起彼此都无法看见的壁垒。‍



*在《St. Mary High School 》中

那果达嵌入了众多失去了颜色的面孔



于是在新作《St. Mary High School》里,那果达用极其简洁的构图复现了令她心有余悸的学校空间。在规整的框架结构中,嵌入了众多失去了颜色的面孔。你可以轻易发现其中的阶级划分:它们有的完全一致,被打入结构底层,彻底失去了个人特征;有的享有特权,被允许拥有精致的发型与抹了口红的微笑,但从发卷到嘴角的弧度都高度统一,仿佛某种制服。她用直白的视觉语言将框架中的个体——监督者与被监督者、督导与学生——做了泾渭分明的划分,却让他们保持了唯一的共同点:无论这些面孔在权力结构中身处何种位置,他们的眼睛都被抹去了。于是你发现即使是拥有权力的监督者们,被赋予的也只是符号化的僵硬面具,在假发与化妆之下你找不到一丝活生生的人的特质:“在权力结构之下,所有人都面目模糊。”





圣玛利高中是一所女校。


在结构的顶端,有一个标注为“校长”的面孔,它如此纯粹,难以辨认,几乎融化进背景,只是被刺目的白光勾勒的轮廓。那果达把它视作“权力”本身的象征。那是众多面孔中,唯一一个没有性别特征的形象。除它之外的所有个体,都或多或少地带有女性特点,暗示着它们都是“她们”。



*《St. Mary High School 》



全员女性的权力阶层,显然是不符合现实的。事实上,与我们社会其他领域现状一致,校门口照片墙所展示的学校当权者们大多是男性。


在解释这一矛盾时,那果达谈到了自己母亲。“我越看这些获得了权力的面孔,越觉得她们像我的母亲。”在那果达的记忆中,母亲一直是一个严厉而强势的形象。作为一个成功的商业女性,她出于惯性,将工作中的强硬作风延续到了家庭生活中,因而在女儿眼里,母亲即使在家中,也似乎比别人的妈妈要严肃一些。“母亲”这个词在那果达心中,不是刻板印象中永远温柔包容一切的“好妈妈”形象,而是一张“职业女性”的标准照:身着套装,妆容精致,正襟危坐。如此严肃,以至于那果达在创作中突然发现,自己画笔下的那些面容僵硬的女教师与母亲职业照如此相似。她同时也注意到,在如今的商业社会中,有太多的女性为了获得与男性同等的话语权,不得不放弃属于自己原本的特质,转而戴上了管理者的面具——那是一副没有眼睛的面具。



*《St. Mary High School 》实体书籍设计



在那果达早期的创作中,有一系列风格明快的女性肖像。她们有着颜色各异的头发,被各色花鸟鱼虫环绕,以不同的柔软姿态舒展身体,而唯一的共同点,是她们都有一双同样明亮的蓝色眼睛。那双眼睛或直视观众,或关照自身,常常面无表情但毫无忧虑,沉浸在圆满的孤独里怡然自得。


而在St. Mary High School的黑白框架里,所有面孔的眼睛都被抹去了。我们只看到精致的卷发与红唇,发梢与唇角似乎都经过计算以求达到最有力量的弧度。所有特征都完美地符合现代社会对一个职业女性外表的规训,她们为了获得与男性尽量同等的话语权,常常需要舍弃女性特质乃至个性,去贴合这个权力结构对上位者的的塑造。



*《St. Mary High School 》实体书籍设计



换句话说,在我们的社会中,当一个女性试图达到与男性齐平的位置,她必须把自己变成一个符号化的“男性”。一个获得了权力的女性,便是一个在某种程度上“男性化”了的女性。但这并不是说,男性在社会权力结构中有天然的合法性。当波伏娃揭示女性是被塑造的“第二性”时,她绝对无意将男性奉为塑造的模板或原型。事实上,“男性”或“男性特质”依然逃不过权力结构的塑造,人们会斥责一个过于温柔敏感的男性为“娘娘腔”,会认为不够阳刚或不被社会承认的男性无法担当大任(比如“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于是当一个男孩在这样的教育中成长并获得了权力,任何人,甚至他自己,都难以辨认在那藏在当权者被结构描画的面具之下他本来的模样。


那果达在将作品所表现的学校权力结构扩展到整个社会的同时,将性别定义为一个被塑造的符号。



*《St. Mary High School 》实体书籍设计



于是当我们终于有勇气抬眼审视那个高高在上的形象,那个那果达放置在框架顶端的“权力”本身,我们会发现,那是一个完全没有五官,彻底非人的存在。它纯粹到无法容纳任何性别的特征,与其说它的性别是模糊的,不如说它已经失去了性别化的可能:它无法被表现为女性,却也无法以男性的形象出现,它只是一个概念,一个形而上的框架,简单而包罗万象,将我们社会的每一个构成部分,包括我们在内都囊括其中。


这个包围的过程,在福柯那里,即是我们社会性主体形成的过程:“权力形式一旦在日常生活中直接运作,就会对个体进行归类。在他身上标示出个体性,添加身份,施加一套真理法则,这样,他本人和其他人都能借此认出自己。正是权力形式,使得个体成为主体。” 


但请注意,福柯口中的“主体性”并非是我们的“个性”,它只是权力结构为我们塑造的一个身份面具,我们必须永久佩戴它,否则便会被驱逐出这个结构。如此,权力不着痕迹地统治了所有人,我们看不见它,但它却内化进我们每个人的存在,从我们的肉身中显现出来,驱使着我们成为它的同谋,把我们的面孔钉上照片墙,去驯化更多的个体。


“我们不辨男女,我们只是权力的面具。”





圣玛利高中的照片墙是没有颜色的。


似乎当结构的褶皱细密到了极致,人性在权力的重压下已经失去任何空间。我们再也看不到任何鲜活的面容,所有人都被放进相同的模具中挤压,被纳入泾渭分明的美与丑的评判。于是权力对人的塑造成了身体的苦难。福柯笔下人的驯化过程,在身体上有最暴烈的体现:“权力关系总是直接控制它、干预它,给它打上标记,训练它、折磨它,强迫它完成某些任务、表现某些仪式和发出某些信号。” 如今我们的身体是被驯服的身体,不管是训诫和惩罚,还是日常无休止的,从头到脚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部分的护理,本质上都是对身体同样的改造与规训。那些照片墙框架中精致的面庞仿佛工厂流水线吐出的产品,都是权力结构的零件。



*那果达的早期创作《诗经》



“我们也曾有自由自在的身体。”


在那果达更早的创作《诗经》里,保留了她理想中,在进入权力结构流水线前自由舒展的身体。那是一些女性赤裸的身体或面庞,以超乎想象的比例出现在广阔的山水中。她们或是任凭腰肢随着山势起伏,或是半浸在水体中凝视虚空,在她们的面庞里你看不到任何的束缚或规训,反而因为自然的衬托透出一缕神性,令人想到屈原《九歌》中的山鬼。


在那果达看来,曾经有一个年代,身体是属灵的。它还未被纳入社会的机械框架,只属于母性的自然空间。个体通过纯净的身体与一种更庞大的智慧连接,与山水中任何一棵树木,一条溪流,一方山石,一头小鹿一道,同属于更古老的灵性,那时我们没有被压迫的焦虑,没有被异化的恐惧,因为我们完全知晓自己本来的模样。直到社会框架将我们的身体从自然中剥离,置入权力机器之下被改造成面具与零件。我们失去了自由的身体,我们与自我挥手作别。





从 《诗经》到 《St. Mary High School》,我们见证了一场身体的悲剧。当身体离开灵动的山水空间,进入僵死的二维框架,女神被驯化成了女主任。


好在那果达并不想让我们绝望。《St. Mary High School》是一个长时期内逐渐完善的作品集,在2023年完成的画作中,色彩与情感终于迎来了久违的迸发。那是自我的重新觉醒,从压抑的灰暗中开出自我的花朵。固若金汤的权力监狱,只能被自由萌芽的个体性打破。


在一片似乎从《诗经》山水中借来鲜绿里,如同花朵般绽开了一幅幅明晰的女性面孔,它们笼罩在朦胧的色彩中,重新拥有了清晰的五官与鲜活的动作。最重要的,是她们的眉目间都浸透了清澈的情感与欲望:她们都有了爱恋的对象。“重要的不是所爱的客体,”那果达这样解释她们眼中漫溢的爱意,“而是在产生情欲的过程中,这些女学生作为一个主动的个体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身体,再次意识到自己作为个人,而非权力零件的存在。”她们不再只是权力结构最底层被统治的面具,通过爱与欲望,她们在与他者身体的交融中重新感受到了自己身体的全部密度:如同一面镜子一般,爱这个动作将身体从权力结构的统治中救赎,交还于“我”,与自我意识合二为一。


“在爱中,身体找回了自己的位置,‘我’就在身体这里。”





采访、撰文:梁骥

编辑:廖和琨

图片承蒙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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