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毕业时在一家事业单位干，天天没什么正事——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领导怎么想的我不知道。比如，有个活儿是编行业内刊，每周上几个互联网媒体网站，找些新闻复制下来，十几条快讯，十几条百字短文，再配上两篇长评论。也不联系人家给稿费，没版权这一说，反正是内部看。不过，也要设计、排版和校对，只不过简化成一审一校，在纸质稿上校了印出来，大概两三百份吧，派发到每个办公室（单位好几千人）。
那些办公室收到也不会看，最多搂一眼就扔一边了，而我们几个员工，轮流着一周一期地做、下印厂、分发。这不是正经工作，也不知道最早是哪个领导啥时候突然冒出这么个想法，底下人就凭空多了这么个活，持续干了两年多，到我离职时候好像都做到上百期了吧。做到50期还是100期的时候，开了个座谈会，请了各部门和下属公司的领导，给我们的编辑工作提出指导意见。有领导说，把这么多期合一起，就能看出中国互联网发展史，等等，高度表扬，又提出具体想法，天马行空，落实下来都是活儿。我想，他们肯定没有时间去翻那些内容，也不用翻，都是网上抄的，一言以蔽之，就是垃圾，拿去擦屁股都嫌纸硬。但没办法，你总不能对领导说，这活儿毫无意义。其实，也不是毫无意义，因为会耗费人力、物力、财力。这种耗费虽然相比基建太毛毛雨了，但也多少为保证单位花掉拨款贡献了绵薄之力。花钱是单位的一项任务，如果今年花的钱少，明年的拨款就会减少。我们做很多事情是这个逻辑。后来，我提离职，编制也不要了。有个大领导对我不错，平时没机会见，走的时候找他签字求放人，他劝我留下，说给我涨工资调部门，但我还是没留下，因为不能忍受对工作没有认同感。春节时候，在网上看到个视频，有个小伙子，职业就不说了，上街执勤，摆摊儿老大爷吓得赶紧跑。小伙子说，没事儿，摆摊儿是你的工作，撵你走是我的工作，以后，我来，你就走，我走，你再来。老大爷感激得不得了。底下不少评论，说小伙子好样的，有情有义。我看了，心里有点不是味儿。小伙子确实有人情味儿，很实在，也能理解别人。只是，干这样的工作，有什么意义呢。我要在他的位置上，干不了三天就得辞职——虽然能一月拿几千块钱，但怎么说呢，还不如吃空饷，在家睡大觉，这样别人也省得天天猫捉老鼠似的跑来跑去，还落得欠你大人情。我们一般都看不惯吃空饷的人——除非是自己家人，但有些工作，恐怕还不如吃空饷。昨天晚上，又看到个帖子和视频。有人发病，急需送医院，救护车来不了，家人邻居喊小区门口值班的车，人家坚决不送，理由很简单，“我们不是救护车，你找救护车去”，“我们要值班，不能离开岗位”；后来，救护车来了，赶紧跑去，却发现是救别的病人的，这边就找救护车借除颤仪，不借，家属急得不行，说病人都没呼吸没心跳了，说破天，就是不借，“借了我们就没有了”，让打急救电话。怎么求都没办法，救护车甚至把车窗都往上摇了。像这样的工作人员，让他们杀人，他们敢不敢？百分百不敢。但是，有一个救别人命的机会摆在面前，他们甚至都不需要做什么，只要允许就可以，给别人让一条路，就够了，他们允不允许？从现实看，不允许的时候蛮多的。人做出一样行为需要动力，停止一样行为需要阻力。就像牛顿运动定律说的，如果没有阻力，物体就会匀速直线运动下去。一个人在自己的工作轨道上，按部就班往前行进，你让他来停下，去做别的事情，就要同时给他一个阻力和动力。动力很明显——有个人要死了，而你恰好能帮上忙，你帮不帮？如果是私家车，又能自由出入，恐怕帮的可能性也挺大，正常人谁没有同情心同理心呢。但他本来是在这儿执勤的，正干着他原先的工作呢，让他中断这个工作就蛮难。他可能觉得，不是我不帮你，我帮你会影响我正常工作，要不是这，我肯定帮你。我刚从事业单位跳到互联网媒体工作的时候，碰上云南鲁甸地震，有人给我们发私信求助，说是困在山里了。那时候是下班时间，我赶紧发给部门领导，领导就回了一句话：微博私信就别看了，影响正常工作。要是不熟悉的人就算了，但那领导我熟悉，挺好的一个人，平常别人有事也挺愿意帮忙的。所以看到借公车、除颤仪这种新闻，我并不觉得是患者家属碰到了多么特殊的人，实际上，碰到的就是平常人。只是他在他的岗位上，考虑的是岗位逻辑。不在那个岗位和情境下的人，很容易首先考虑到人的逻辑，而一旦在岗位上，可能会优先考虑岗位逻辑。救护车上不借除颤仪的人，可能想的是：我借给你了，如果我这边马上就要用来救人怎么办？耽误了救治，那是我的责任啊。你那边耽误了，它不能算是我的责任，我这辆救护车不是你叫来的，我优先对我的患者负责而不是对你负责。这就牵涉到对工作职责的认知。是不是按照工作的既定轨道进行就叫恪尽职守？很多人天然觉得如此。所以他可能会骂不借除颤仪的人冷漠，而轮到自己执勤的时候，宁愿让别人在风雪里冻一夜也不通融放行——我不能违反规定。哪怕规定在某些时候并不合理，比如要求出示某个证明，而那证明需要把人家放进去之后才能拿到。跟他解释，他会说，我不管，规定就是要证明。这些事情本质上是一样的，只是后果有差别。这些人有没有通融的可能？也有。——只要领导发话。如果你不是求执勤的人，而是给他领导打个电话，领导一句话，他马上能把患者送医院，跑得比谁都快。家属找救护车借除颤仪的时候也是急了，一时想不到，如果多问一句：能不能给你们领导打个电话，我来求求领导？——事情就有可能松动，领导也很可能会同意。因为领导在这种事情上往往更灵活，知道轻重。很多事情，你去求具体办事的人，没有用，他们的认知往往固化在那个层次上。这里面其实有个逆向筛选机制。做最辛苦的基层工作的人员，往往有个特点：要小心谨慎地保证工作内容严格按照既定轨道进行，稍有偏差，他们就怕自己负不起责任。突发情况他们是不擅长处理的，越不擅长处理，越容易选择一种最差的处理办法。领导安排我干这个，我就只能干这个，领导安排我这么干，我就只能这么干。如果领导安排错了，那什么时候领导重新安排，我再按照领导指示重新办，领导不重新安排，我该怎么干就还怎么干。而领导因为不在一线，很多时候不接触具体的细节和问题，事先也想不到那么细。也有些一线人员，敢于自作主张，灵活、妥善地处理这类问题。他们会碰到两种情况。一种是比较幸运，遇到赏识自己的领导，又有适合的岗位，会被提上去；另一种是，领导觉得，要是个个都像你这么有主见，敢自作主张，队伍还怎么带？碰到事情是听领导的还是听你的？你干得再漂亮，也不是领导交待的，要你有什么用？你就会被放到一个不需要任何主见的地方，而之前的事情，还让听话的人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