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张永中：拓印浦市

听到了鸡叫的声音，打开手机，不到四点钟。便顺着这声音醒了。记忆从淡薄的酒意里爬出来，身已在浦市。

看不到竹梢柳林前面的江。窗外依然朦胧。

隐约有江声，从第四纪网纹红中的砍砸器，和石斧，石锛里敲出来。有盘，盆，壶，豆，罐的轻撞声，碎裂声。有古人赤脚走在江边的砂石上。人影幢幢。女人，捧着水波纹，蓝纹，绳纹以及弦纹的陶罐，晓汲。男人，扛着投兽的钗，网鱼的罟，又开始了一天的生计。

天光曦微。东方既白。江流回转。渚青沙白。

万年之后的万寿宫，挤压在巨大的防洪堤坝后面，却依然轩然宏杰！带着弋阳调，昆曲韵味的辰河高腔，依然斑驳在巨大巨高的古墙上。九座城门，三根街，四十五条巷弄，一百零六座明清建筑，千斤大门四两屋的八字朝门，都可踩着青岩红砂的石板连接二十四座码头。昆曲韵味的高腔班子，一行俊男美女，从大江的下游跟随装着绸布细软的下江货船上溯而来。江越走越窄，滩越上越险，山越进越高，曲越唱越悲。吉家大院，李家大院，康家大院，印家大院，文家大院，谭家大院，陈家大院……一个大院，对应一座宗祠，还有大大小小七十多座庙寺的香火。从荒蛮血杀的小渔村到帆云辐辏，丝弦歌舞，华盖香熏的沅江巨镇，浦市千万年走来，不曾停歇。随烟火而来的不仅是商家，还有兵家和衙门。这大致是清末民初浦市的模样。

历史在汰洗，时间在剪裁。湘川公路，常吉高速，枝柳铁路，张吉怀高铁，从她身边飞驰而过。刘邓大军摆渡过的铁山河码头已由铁山河大桥取代。319国道上的能滩铁索吊桥，已随一道又一道的防腐油漆刷入重点文保清单。清浪滩的纤夫已拉不动逆流的旧船。被篾绳勒出深沟的纤道早已树荫草覆。历史选择了另一条道路。

云吞，抄手，斋粉……依然是那双来自迢迢下江的纤手捏柔着做出来的么？依然有那对唱完高腔清曲，带点残妆，在粉面摊前，嘬吃小饺儿的小俩口么？

清晨。几声醒爆炸响了。接着是哐当哐当的锣鼓声，哩噜呜啦的唢呐声。有举着白幡花圈的队伍朝山里走去。又一位老人带着满肚子的人生和老浦市的掌故远去了。是浦市经岩门，进踏虎，沟剌岩，再到凤凰，通往云贵川的古道。这条道，太平天国走过。剪经掠财的帮匪走过。贺龙军走过。沈从文，黄永玉叔侄来来去去地走过……

披红带彩的迎亲队伍，多是由品牌小轿车队组成，沿上下游江边公路进来的。江中，有沙鸥水鸟飞渡，却已很少上下通行的客船。偶尔过往的，是横江去辰溪的渡船。龙舟，端午洪水季的主角。一年一度的龙舟赛，浦市的狂欢节，男人女人们的图腾！这一天，生意再红火的铺子，也要关门。再远的游子，都会回来。连平时深居简出的山里女人，也都会梳了头，穿干净的衣服，包数了青纱的帕子挤到江边看男人们划龙船。

龙船，从五千多年前划过来，看这架势，还得往五千年划过去。

天色亮透了，鸡啼已被鸟鸣覆盖。江上在上游和下游的远方拉扯着一层淡薄的雾。薄雾似在往远山浮去，又像是从山影处泻下来的。隔着江水与古镇的防护堤上依然行人稀少。清凉是江上吹来的，微微地闪动着一塘荷叶。荷，拳卷着，半含着，盛开着，在碧绿中，缀缀点点。

趁着太阳还没到。选了个高处，一眼古城，臆念中删除了高高低低的杂乱。溯回一派古意。便这样将一幅浦市拓印在心里。